清溪的人与文

李顺亮

2011年1月26日1:30

地灵人杰,往往是一个地方自树的标牌,并且举出一长串本地或者抢来的杰出人物为证。但清溪是称不上地灵人杰的,不要说举不出这样的名单,哪怕是与哪位有些模样的人物沾上一点边,似乎都有些艰难。

但是,清溪一样有自己的历史人文,喜怒哀乐在这块土地上一再上演,只不过不为外人知,也难为后人知罢了。之所以会这样,与宋代的廿四都在历史的变迁之中只留下了个称呼,而晚出的清溪似乎总是为行政所抛弃有关。虽然清溪至少在明代后墓坂圩出现之后,大多经济活跃、生机盎然,但是作为地名的清溪来得实在太晚,更不用期盼会有乡镇一级的设置了。因此,也许除了当地谱牒会有对于清溪历史人文的一些记录之外,相信不会再有官方的文件传承下来。

倘若认为清溪本点历史上没有设过比村更高一级的行政架构,那就是误会了。宋代的廿四都的治所在哪里,我们不得而知。清溪边上的坂面,以其人口与经济实力,在改革开放之后的1984年8月机构改革时,居然不能第一批设镇,实在是个奇怪的事。2010年1月23日的三明日报刊登了坂面撤乡设镇的广告。广告说,坂面全镇辖20个行政村,77个自然村,8617户,总人口3.6万人。

但这个坂面乡的行政架构,居然是从清溪继承而来的。“民国二十五年(公元1936年)起,坂面属第四区(当时县共分四个区),区所在地原来设在清溪,于民国二十七年(公元1938年)迁至坂面。民国三十年(公元1941年)坂面又撤区改镇……”而国民党推行保甲制度之时,我爷爷的大哥还担任过国民党的保长。这也说明,保所在地是在清溪本点。

坂面就在距离清溪下游的清溪口附近,因为毕竟位于尤溪之上,不仅离县城更近,而且在水运昌盛的时代,交通自然更为便利一些。清溪吃离县城更远、交通不便的亏太多太多。新中国成立后,廿四都下的清溪片区也很快划到了台溪乡管辖,也是因为随着陆路交通的起步,显然台溪本点有离县城更近的优势。台溪乡也因此总是尾大不掉,毕竟经济重心在清溪片区。于是,不得不在清溪设立初级中学、卫生院、信用社等本是乡里才有的服务机构,甚至还有派出所的派出机构等比乡次一级的政治生态的存在。但十年河东、十年河西,历史似乎总是公平对待每一块阳光普照之下的土地,随着穿过清溪片区的向莆铁路的即将完工,以及厦门至沙县高速公路、莆田至重庆高速公路的即将开工,清溪工业园的规划建设早已画进县里的蓝图。清溪未来的行政层级肯定得做一个改变。

其实,历史上的清溪,似乎也是尤溪的交通要道。这里曾经存在过一条华口—清溪官道。奇怪的是,清溪对此并没有记载,倒是华口还记得这段历史。华口村海拔550多米,为半高山谷地。“尤溪至闽南德化的一条官道从华口村经过,从清溪到华口是到闽南官道必经之地,成为尤溪内地达官贵人、商贾小贩往返闽南德化的必经之路……”也许是因为官道的没落,对于华口的影响过于严重,而对于清溪则无关大局,导致了两地的民间记忆深处,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。

戏剧是民间文化的一项重点内容,清溪这个经济活跃的地方,戏剧自然也会登台。1989年4月第1版《尤溪县志》说:“清同治年间,廿四都山兜有乱弹剧班,叫‘长兴班’,师傅陈联海,后为苏斗章。后来班主把戏担卖给廿三都西华村人,大部分演员也归之,但仍沿用‘长兴班’名称,演员27人。该班演出《纸马记》、《天水关》、《乾坤配》、《天门阵》等剧目,常用曲牌有二黄、西皮、蛮答等。演出范围在西华、东华、下村、坂面、大坪、后坑及德化县的葛坑、横溪、际头一带。新中国建立后,‘长兴班’改称西华业余剧团,经常演出。1985年全团演职员有20多人。”

”长兴班“的卖掉,实际上后面关联着一个家庭的没落,和另一个家族的兴起。想要整出一个戏班,除了师傅有演技之外,没有钱财的支撑是万万不行的。在农村,一个戏班的师傅,其实就是戏班的头,而不是一个戏班的头,另请他人作起师傅。因此,我的祖上辛辛苦苦买来的祖业,应当就是陈联海的房子。这位陈联海本是有钱人家,有一座还过得去的房子。我的太公穷则思变,怀着一身作陶的手艺,从永春来到当年的山兜对岸,这处紧临清溪河水的居处,在陈家落脚,作陶为生。那位陈联海带着戏班,四处唱戏,平常房子空也是空着,估计也是乐得有人租用兼看家。可是,没想到,时不来运不转,居然是越唱越穷。于是,不管三七二十一,将自己的房子一回又一回、一间又一间,渐次卖给了我的太公。外地人想在本地立足自然不易,就连掏钱买下了这座房子,我的太公还是没来由被无理取闹过几次。“房子卖给你,并没有把石板卖给你……”我的太公不得不为了房子的几块石板最后一次掏钱了事。

“长兴班”之所以后来不得不卖掉,也许是因为当地戏路的变化。这种变化,直接导致了一个家庭的败落。“上海京班传入福建后,徽班便被京班所替代。民国6~7年间,(1917~1918年),上海‘天声’、 ‘天蟾’、‘上天仙’和‘南华’四大京班同时来闽,不少名演员如天声班的冯子和,天蟾班的刘玉琴、马连良;上天仙班的芙蓉草、小杨月楼、曾玉堂;南华班的林颦卿等均在福州舞台上献艺。其中芙蓉草(即赵九龄)于民国7年(1918年),在福州演出长达半年之久,先后演出剧目有《昭君出塞》、《洪羊洞》、《盗御马》、《花田错》、《霸王别姬》等10部,影响很大。”而“长兴班”所唱的戏其实属于京戏,后来“长兴班”也是改称 “西华业余京剧团”。也许,“长兴班”所走的戏路,恰恰是徽班的路子,在“上海京班传入福建后”,徽班的命运注定要在“长兴班”身上“发酵”。

山兜就是今天的凤山,这里很早就是陈姓聚居的地方。我的太公在这里落脚开基后,李家在清溪河畔不仅日见人丁兴旺,而且多有发家致富。时代演进到改革开放初期,此时我的太公所买的房子,早已成为李家的祖屋。但是,开放对于农村谈何容易,观念的更新更是难上加难,山兜陈姓一族中自然有人封建意识仍旧比较浓厚,甚至嫉贤妒能到以为陈姓的“风水”被李家沾走了。于是,经过一番鼓动与怂恿,一个狠招出场了。山兜的清溪沿河两岸,本是两边成荫的大树夹岸护堤挡水。这时,李家祖屋这一岸的“风水树”,全部被砍了个精光。而这一岸的地势本就比对岸低,清溪汛期的洪水可不是闹着好玩的。李家人后来议论此事,却说要感谢这一“砍”,砍去了挡住眼前的东西,让李家人眼界顿开。而清溪汛期的洪水,却再也没有光顾过李家祖屋。以前李家人离开清溪工作的,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,回到祖屋作陶;此后,却一个接着一个离开清溪工作,再也没有人回来。今天,连作陶的手艺,在李家都有失传的危险。当年精于作陶的父辈,也纷纷成了花甲老人,每年春节回祖屋祭祀时来了兴趣,才偶尔为晚辈露上一手。

一幕幕历史的人文戏剧,就这样在清溪不断上演。教育是人文之基,民国以前旧时的教育大体就是私塾,清溪也概莫能外。《朱熹在尤溪》里说:整个封建社会,尤溪的私塾、书馆、书学遍布城乡……据1989年《尤溪县志》载,“清代的书斋有:十二都的洋中斋、十四都的西洋斋、十六都的玉泉斋、十七都的洋中斋、十八都的象山斋、廿二都的松轩斋、德馨斋、文华斋,廿四都的蓬山斋、廿五都的至上斋、廿八都的蓬莱斋、廿都的隆山斋、五十都的井龙斋等。”不知廿四都的蓬山斋,是在今天的哪个所在。

但是,清溪因为有一个清溪圩的存在,却更早受到西方文化的侵扰。最迟到1905年,就有基督教会在清溪办起私立小学。1979年退休后,先后任德化县中华基督教三自爱国委员会副主席、主席的苏达德,就曾和清溪有过一段因缘。苏达德清光绪卅年(1905)出生于德化葛坑洪田(今称蓝田)村,“民国初年,德化民军四起,火并割据,苏达德家龙门堂被烧,家族破产。10岁随父母生活于邻县尤溪廿四都清溪墟 (父于该地当店员),并就读于当地基督教会办的私立小学。是年丧母,过二年又丧父,伶仃孤苦,遂即辍学。”

这个基督教会在清溪办起的私立小学,不知是不是在池塘楼。位于今天台溪乡西吉村的池塘楼,2005年4月出版的《尤溪文物》说,“建于清道光庚子年(1840),仿宋明时代庙宇建筑。该楼斗拱飞檐,雕梁画栋。1958年以来该楼作为西吉村部使用,至今保存基本较好。”但至少在新中国建立前后的一段时间,这个池塘楼的确办过小学,我的大伯就曾在此学习。而且,这个池塘楼所办过的小学,应该就是民国36时的清华乡第一中心小学。1989年4月第1版《尤溪县志》在“文艺创作”这一节里记载:“民国36年4月20日,清华乡第一中心小学学生李成修画的《马》、《孔雀》;廖景安画的《少妇》;林立标画的《虎》、《松鼠》,被选送参加加拿大国际儿童手工艺术展览会展览。”这位李成修正是我太公的孙子,是我的叔公。他的父亲紧挨着李家祖屋另起了一幢房子。这里到池塘楼估计在十分钟左右。而此时的清溪,仍然还有清华乡政府架构的存在。

明清之季,因为清溪圩的繁荣兴旺,外地迁居清溪的人士越来越多。在迁居人士的祖籍之中,闽南的德化、永春一带,是一个重要的来源地。“同期,黄祖三从德化葛坑出谷驰迁居尤溪廿四都宜洋湾。他有五子:长子黄宗义……明景泰年间(1450~1456年),黄宗义开基尤溪廿四都(今坂面乡下川村长灌),为下川长灌黄氏开基始祖。”我姓林的外公是为了清溪圩可以出卖苦力谋生而来,不用说,我姓李的太公自然也是冲出清溪圩的商机而来。其他各姓,想来大体如此。

一个地方的繁荣与否,其实,通过一年一度的迎春灯会就可以看出。有灯会的地方,必然是相对繁荣之地。1989年4月第1版《尤溪县志》说:“本县历来在每年元宵节期间,县城、梅仙、梅营、清溪、西溪口等处都常举行迎春灯会。”清溪的迎春灯会,能够在县志里记上一笔已是不易,更何况还排在了县城、梅仙、梅营之后的第四位,而梅仙、梅营两村隔河相望,其实也可以算是一地。于此,可见历史上的清溪,也是人丁兴旺的所在。1980年起,尤溪“连年春节又都有迎灯”。上个世纪改革开放之初的八十年代,清溪的灯会也是花样多多,各种宫灯是有的,舞龙、舞狮也少不了,还有引得我们小孩一路跟随起哄的丑角,清溪方言俗称“花舞公”和“花舞妈”,二位极其生动的表演。在小时候我的印象中,灯会更多的欢乐其实是那二位丑角给的。

可惜,后来不知为了什么,这样热闹的灯会,在清溪本点并没有年年延续下来。在农村,想来这种事,大半是因为无人牵头,因为清溪姓氏丛杂,资金倒不是问题,是家家户户各自承担的。清溪本点的迎灯活动,还有一个令我永生难忘的,那就是清溪方言俗称的“香箭灯”,其实就是一段草绳之上插了一根根点着的香,尤如一支支的利箭,然后由一个接一个排成一列的少年高举起来一路迎游。年少的我们踊跃参与的程度之高、热情之大,远胜于参加真正的“迎龙”。“迎龙”,其实就是迎游板凳龙,倒翻过来的板凳,糊上纸做成龙身,并且中间点上蜡烛,然后一条条的板凳连接起来,在春日的夜里可就蔚为壮观了。一家一户出一张板凳,自然也得派一个人高举板凳,板凳毕竟有些份量,年少的我们偶尔玩一下还行,时间一长就成了苦差。

除了清溪本点有迎灯活动之外,周边大的村落如象山、凤山等一般也有。不过,他们的迎灯皆是单姓的活动,外姓是无缘参与的。凤山村是陈姓传统的聚居点,全村都是陈家人,迎起灯来规模自然不小。而且他们迎起板凳龙,好象要走起山路到吉祥寺这一头。从清溪本点远望过去,夜晚黑黑的山中那一长串星火龙灯,自然别有一番情趣。象山村则有陈与廖两个大姓,迎灯的事情就有些复杂化了。陈姓与廖姓,虽说并不是一向水火不容,但是迎灯从来都是各做各事。这是事关一个家族一年风水的大事,谁也不愿让对方的板凳龙过自家的地盘,抢了自家的风水。可是,陈姓、廖姓人家的房子毕竟无法完全分开,在一两条村道上总有错杂相处的地方。于是,“打仗”便似乎成了注定一同上演的节目。泼粪等闹剧一登场,当场就无法和顺了,还何谈什么风水。

那时年少的我,对农村的家族势力开始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认识。像我这样被当地人称为“清溪客犬”的外姓人家,自然是要远离这些闹剧三分。看来,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迎春灯会停办,也不是什么坏事。只不过,要是真的就此永久停掉,就是一个地方人文的悲剧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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